“鄉繪”許村:-聯動中的在地實踐

渠岩(藝術家)


許村藝術公社是一個與鄉村主體和家園重建交互成一體的當代藝術創作基地。它不僅是一個探討鄉村文化重建的實驗地,一塊質詢和守護文化主體性的場所,還是一片與自然、神靈、他者以及世界進行開放性溝通和交匯的精神棲息地。自2011年開始,許村鄉村藝術節已成為許村面向世界的視窗和舞臺,獲得了社會的廣泛關注和認可.“鄉繪許村”作為2015年鄉村藝術節與國際藝術家駐村創作的主題,既呈現了藝術家描繪美麗家園的行動,又表達了我們再次相會許村的美好願望與驚喜。

一、藝術介入鄉村的實踐

當代藝術家決不能只停留在對社會提出問題上,而應積極尋找解決問題的途徑。藝術介入鄉村,重要的並不是藝術本身,更不是審美範疇,而成為一種藝術實踐行為,乃至一種社會行動。藝術也是讓鄉村蘇醒和恢復人的生命感覺的有效途徑。當代藝術必須具有文化覺醒、公民教育乃至社會干預的重要意義。

從我開始發起成立“許村藝術公社”,撰寫“許村村民文明手冊”,身體力行帶領村民在村裡撿垃圾,喚醒村民對身處自然和環境的關注,對家鄉的熱愛以及文明生活習慣的培養。到吸引更多的藝術家和有志鄉村建設的朋友積極參與,向全社會發起以搶救和保護古村落的《許村宣言》,再將“創造新文化,搶救古村落”的概念注入許村,以及一系列的鄉村救助和兒童助學計畫。使許村逐漸復活,為“許村歷史空間的文明再造行動”找到新的文化原動力。

用藝術修復鄉村並不是盲目的懷舊和復古,也不是傳統文人士大夫似的“鄉愁”,不是修復鄉村的文物價值,而是修復它的文明價值。我們嘗試用“藝術修復鄉村”的理論,來實施一系列的修復和再生計畫,進行和風細雨的修復歷史與文化遺存,恢復被破壞的鄉村生活形態與自然生態。創造出一種東方人的現代文明生活方式和富有人性的鄉村活動空間,給村民一個新生活希望與夢想,真正建立一個有中國文化的精神靈性與充滿人性的倫理規範、有公民社會的基本文明素質、彼此關懷和仁德本性的現代中國鄉村。這才是保護的意義所在,也是中國新農村建設的方向所在。

我們在“藝術介入鄉村實踐”與“地方重塑”的過程中,需要重估自我與他者的關係。也就是說,我們如何在鄉村藝術實踐中調配好“自我與他者”的關係。

  1. 既不能用藝術家的視界/成見遮蔽藝術物件的視界,從而在同質化的視覺描述中集體扭曲或製造一種陳腐的“鄉土”印象;
  2. 同時,我們也不能徹底取消藝術家的視點,任其自然地放置與物件世界。否則“藝術介入”這一有判斷的選擇將會失效,鄉村也無法在藝術家的“地方重塑”中達到準確恰當和有意味的呈現。

二、“鄉繪”:用“審美”構建精神的棲息地

2015年的鄉村國際藝術節繼續秉持“許村宣言”對鄉村文化主體重建的理念,將重建鄉村精神共同體的主旨延續到鄉村在地藝術的互動實踐中來。本屆藝術節的主要亮點集中在“塗鴉”這一藝術形式的“鄉土化”實踐上。在許村這塊向世界敞開的村落空間,“塗鴉”(Graffiti)這款攜帶西方城市民主氣質的文化抵抗形式和代表青年、底層、邊民、弱者的無聲武器,將會通過當地村民與多國藝術家的互動參與,轉換到同樣面臨全球化、現代化、城市化問題的當代中國鄉村語境中。除外,這一亮點也宣示出中國當代藝術的顛覆式創造和世界心態,同時它也在積極回應當今國際藝術界對“藝術介入社會”,以及非西方世界“公共空間藝術”創造的個案探索。

許村藝術節在年度節慶式的儀式時空中啟用“繪畫”這一古老的符號語言形式,通過每個人的心手交互來重新喚醒土地、祖先、萬物和雨露;將每個人關於鄉土、村莊、家園、故鄉的回憶、情感和想像,以顏色、線條、形狀、筆墨在村落壁面起舞的方式,連結村落內外的天地、人神、萬物和他者,將一切關於美好與生命期盼都匯入到許村空間的有神角落。許村的子孫也通過“圖繪”的方式,將自己獨特的心靈圖式和歷史記憶投射到家園的公共聖地上,從而與村落的祖先和神靈進行垂直式的語言交流;同時,許村祖先和神靈的榮光也因有了子孫和世界的溝通而繼續生氣昂揚。此外,許村的百姓還能通過與周遭世界的水準式交流,將環繞在他們身邊的其他藝術家的心靈感受與歷史經驗,重新納入到許村的精神世界和心靈畫面中去,成為他們應對歷史事件和偶然性的文化資本。

2015許村藝術節主要邀請了來自法國、西班牙、巴西等歐洲國家的塗鴉藝術家,他們將嘗試在許村這個中國的鄉土空間中敞開各自的文化經驗,並讓自己沒有邊界的想像力,融匯到許村的天地人神之間,並從中轉換成為有趣的塗鴉形象,作為精神的贈品,融入到許村地方記憶和家園共同體中。除外,此次中國藝術家代表文那將會在室內的牆壁上創作具有中國傳統風格的壁畫,通過中國傳統風格的壁畫形式,描繪出關於許村的古老的歷史神話與民間傳說,許村農民畫家王仲祥也會將自己對世界獨特的言說方式化成流動的形狀和色彩,釋放出被壓抑而無法言說之情感,歡暢淋漓的與祖先在天之靈“對話”以期冀不同的人生悲喜。表達出蟄伏在他內心裡的靈魂與信仰之出口.從而一起在共同的空間中一同創造,共同構建出一副具有世界人文精神的理想棲息地。

此種村落公共空間中的“多主體”審美創造,其意圖讓許村百姓在世界的注目下,以審美的方式開啟與世界的對話,並在向世界敞開的過程中確證村落的文化自信。除外,它也在試圖構築一片超越狹隘地方意識、民族偏見和國族心態的村莊共同體,嘗試通過當地人和每位藝術家真誠的交流和積極的互動,來一起營造一片能夠超越律法、威權和訓誡結構的精神棲息地。

三、鄉繪(“相會”):用藝術“相會”不同地方的你

“社會何以構成?”、“人們如何相會成社會?”——作為社會學的經典命題,如今也成為當代藝術家要挑戰和嘗試介入的問題。在傳統社會學的視野中,“藝術”通常被片面地定格為一種具有“反結構”特質的個體言說方式,其中藝術家也相應成為叛徒、瘋子和搗蛋鬼的同義詞。有意思的是,偏好挑戰“常識”的當代藝術家,恰恰要通過“介入社會”的實踐行為和具有高度“入世感”的作品,將藝術曾被遺失的神聖性、公共性和儀式性給重新召回,以此挑戰諸如此類的藝術成見。

“鄉繪”作為2015許村鄉村藝術節的理念,其意義也在通過藝術的方式探索重建鄉村社會和文化主體性的可能路徑。我相信與心靈世界貫通的藝術語言具備溝通人神、人地、人仁的能力。在村落公共的開放場所,人們用審美的方式禮尚往來,將自己心靈的圖式和對美好的期盼坦誠地交給向美好世界敞開的公共空間,這片能夠彙聚人心、孕育人情、滋養人脈的精神之家。在此處,藝術創作的互動行為因彼此內在世界的外化,而迅速進入一個節慶儀式的交融狀態。國族、種族、民族、性別、階層、地域和地方的邊界的流動和消融,使得每位生命體結成一顆網狀的生命樹,他們在其間動態地構築一個能夠彙集和重建社會關係的開放社會,一個能夠容納和吸收不同異質性的精神場所。

許村作為中國無數鄉村中的一所,它部分地映射了中國歷史遺留的病疾,通過多主體介入的行為,向社會敲醒了中國現代化危機的紅色警鐘。此外,藝術介入許村的實踐及其引發的鄉村主體性重建的實驗,其現實意義和實驗意義涉及的就不只是藝術何以介入社會?何以構建社會?何以在全球化的時代中堅守一個“在世”的自我?同時,它還讓我們延續性地思考藝術何以通過互動實踐來重新認識自我、確認自我和重建自我等一系列與政治哲學、倫理、道德、審美、主體和權力等相關的話題,但更為有趣的問題並不是這些關係在歷史中的辯證法,相反,關於“主體性”的歷史特殊性和文化理解則是我們需要通過更為長期和具體的文化與藝術實踐來不斷認識和反復修正的。

四、“世界中的鄉土”與“鄉土中的世界”

中國的鄉土世界,在不同時期、不同格局以及不同文化群體中的行為主體都會帶著自己信以為真的價值判斷,或是說文化的“視界”先入為主地介入到鄉土社會之中,從而形成了關於鄉土社會的多重表述。藉此,“鄉土”不再是從一個定義中揪出的一成不變的社會,而是被不同的權力主體和話語所形塑出的關於某些“地方”(place)的實踐、記憶、情感與想像。於是,對“鄉土”概念的理解就可以轉向對表述鄉土主體的發問。即使說,我們除了要看到變化的鄉土,以及鄉土自身的變化之外,還要看到“鄉土”作為一種被表述的資源,它還是不同權力主體用以確證自身的方式。

費孝通早年對中國鄉土社會結構功能及其意義的人文解讀,讓我們看到鄉土社會(禮俗社會)作為一個“沒有陌生人”的社會,其人人關係和意義世界的構建所倚賴的差序邏輯以及維持其穩定的動力機制。但問題是費老在上個世紀描摹的“鄉土中國”已退出那個“無時態”和“無外部”的背景,切入到一個“人人都是陌生人”或是說“人人都地球人”的時代。這既是說,以往那個所謂“面對面的社群”(face to face group),在全球化時代已突破“一方水土”的神話,進入到以“移動”的速度和“聯通”的廣度結構而成的網路世界,而其中的“鄉土”正是在這樣的語境下擊碎了“一個地方”和“國家之中”的概念框架和現實之域。從這樣的背景出發,秉持“藝術推動鄉村復興”並紮根於“當下事實”的精神,我們應思考如何在新語境下調用另類視角來重估既成和刻板的“鄉土”概念?或是說如何將“鄉土中國”這個開啟我們同時又限制我們認知的概念,放置到“全球化-地方化-後殖民”共生時態下的“地方-地區-地域-國家-區域”的複雜關係格局裡頭來重新認知“世界中的鄉土”和“鄉土中的世界”。“田園牧歌”般的哀怨與鄉愁,以及“整理國故”似的感傷與懷舊,都不能填補在民族-國家所實施的工業化建設、現代化教育和城鎮化運動中所缺失的精神空白。在今天藝術介入鄉村的諸多具體實踐中,我們依然能看到許多被常識化或刻板化了的對鄉村在城市化進程中的危機表述裡頭,看到對鄉村問題的現代化指控還存有一部分精英的一廂情願與責任。他們往往會有意無意地攜帶對現代化的不滿,別有風味地醞釀與想像出對鄉土社會危機的猜測。而這種發自主觀憤懣的想像常常會遮蔽掉鄉土社會與外部世界之間關係交往的多種可能性,並隨之漠視了鄉土社會自身邏輯中的能動性與創生力。

  1. 世界中的鄉土:“世界”作為人人關係的網路,有著基本公共特性的舞臺,離不開不同他者的參與,真是不同主體的相互參與才讓世界成其為世界。而如果說世界是語法的,鄉土就是世界中的言語,它將世界的語法融入自己的文化圖式(cultural schema)和歷史脈絡下重新翻譯和解讀。也就是說,世界中的鄉土是文化多樣性理念下的鄉土多元主義,即鄉土在世界中的複數文化樣式。
  2. 鄉土中的世界:這裡的“世界”意指空間上的流動性、關聯性和互動性,時間上的過程性、交錯性和情境性,內容上的雜交性、多樣性和互滲性。也就是說,鄉土中的世界不再是一副有著明確地理和權力邊界的僵死畫像,也不再是一成不變的歷史“遺址”,更不是容不下陌生人的排他性部落/教派。相反,“鄉土“是多種可能性和差異性進行交匯和溝通的場所,是多種文化在此交匯和碰撞,駐留和遷移的場景,一個超越(beyond)狹隘政治邊界與常識成見的文化方位(location),而不是地點(site)。

五、許村:一個向世界敞開的精神家園

全球化時代與世隔絕的鄉村已不復存在,世外桃源的理想模式更多是理想主義者和全球資本市場一廂情願的文化設計。相反,鄉村在世界中存在已成為不可逃避的客觀事實。正是在此背景下,我們對鄉村文化主體性的討論就多出一個世界維度。此種“世界性”或“外部性”,常常在文化保守主義者的眼中成為地方主體性的殺手。然而,世界的可能性和歷史的動力從來離不開那個相對性的“外部”,因為地方與世界,傳統與變遷從來都是辯證地互為存在。就此而言,主體性的重構或是說文化的自我重建就不應切割掉一個由不可擺脫的想像和必然的現實所混成的“他者”。

即將開展的許村藝術節正是在一個擺脫不了的“外部性”和撇不開的“他者”的介入下展開的。事實上,許村文化主體性的重構無法通過逃避世界,或是掙脫外部性來獲得。因為許村並不是一個不需要世界的地方,相反,它是一個向世界敞開的村落,一個“在世”的村落。它的主體性往往是在歷史的過程中,通過與不同主體的交流、對話、博弈和溝通中獲得。

有人擔心“藝術介入鄉村”的實踐難以抵消旅遊文化、景觀文化和消費文化對其的侵襲,甚至有將地方主體性拱手葬送的危險。這類擔心在以市場經濟為中心的中國社會具有一定的合理性。但問題或許比這類必要的擔心更為複雜,因為我們要在場景的關係互動中關注“藝術介入鄉村”的實踐過程,與地方主體構建的動態方式,關注藝術表達方式的地方空間,關注藝術產生的社會效益對地方主體性建構的現實意義等等,如此才能消解許多“去場景化”和“去在地性”的假想對立模式,例如:經濟與文化的勢不兩立,或是經濟基礎與上層建築的你死我活。同時,還要關注當地村民如何通過與不同主體的共同參與、相互觀看和評論來建構許村的在世感;如何在互動中體現和體驗他們過程中的主體性;如何通過外部的眼光、評價與行動來調整和重新認證自己的主體性等問題。

總之,許村藝術節的在地實踐是當代藝術介入社會的生動個案。藝術家力圖通過身體力行的方式來彰顯制度設計的荒謬,消解“去地方化”的同質設計,呈現威權與機器結盟時代構築社會和恢復文化主體性的多種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