藝術活化鄉村的困境與省思—以廣東省青田坊為例

劉姝曼(中央民族大學人類學專業博士生/中國文化大學國家發展與中國大陸研究所)


一、藝術融入鄉村的背景與意義

在新型城鎮化建設的大背景下,「美麗鄉村」和「特色小鎮」這兩個一脈相承的發展路徑被逐步催生出來,二者的協同發展建立因地制宜和可持續的基礎上,用鄉鎮旅遊、本土產業發展與文化傳承等方式實現鄉村的振興,為當代鄉村建設提供了新的契機。肩負責任感的知識份子們不謀而合地走進鄉村,介入到鄉村建設之中。在這一背景之下,中國大陸很多地區,尤其是東部沿海的較發達地區都「趨之若鶩」,爭相建設「美麗鄉村」或「特色小鎮」。儘管主流思想下的鄉村建設初衷是美好的,以老百姓的根本利益作為出發點,但是在實踐過程中總會出現各種各樣的問題,極有可能淪為資本與權力「密謀」的惡果。短期飛躍式的建設可能顯得有些霸權的政治味道,寓意中隱含著救贖之企圖,在無形中變成一種象徵暴力。幾乎以往的所有方式都脫離不了政府治理和旅遊開發的框架,但是這些做法都在運用現代化的方式和邏輯去進行鄉村保護、治理和發展,長此以往無疑是雪上加霜。於是,鄉村建設陷入了這樣的怪圈,即「越建設鄉村,我們離鄉村就越遠」,「越建設美麗鄉村,鄉村遭遇的破壞就越大」,「越建設特色小鎮,小鎮就越來越沒有特色」。需要強調的是,筆者認為「介入」、「建設」等語彙帶有強權意味,因此更傾向於「參與」、「融合」或「活化」。

目前,「美麗鄉村」、「特色小鎮」等運動正在中國大陸如火如荼地進行,鄉村建設問題已成為一門「顯學」。公共藝術(public art)進入鄉村,是其中比較新穎的一個面向。在全球化進程中,在地知識和地方感逐漸獲得重視,公共藝術作為一种文化思潮,成为一個與「鄉村活化」幾乎彼此呼應的方向。「鄉村活化」並不是簡單的地方和地理空間的營造,而是整合了政治、經濟、文化等多元因素的複雜共同體的塑造,真正使鄉村成為一個生機勃勃的共同體。公共藝術恰好是鄉村風貌和地方認同中不可或缺的要素,藝術實踐與鄉村活化在一個尊重多元差異性、地方性知識及生命尊嚴的價值體系中,藉由參與或融合,可以創造出更尊重人性、能引發社會認同的公共領域,為鄉村的永續性與歡愉活力做出貢獻。[1]因此,藝術參與鄉村的新形式,正是對當前迅速發展趨勢的反思和挑戰,呼籲大家可以靜下來、慢下來,重新思考鄉村發展的問題。這與之前的鄉村建設與發展的思路和政策是截然不同的,這一模式的探索為鄉村建設提供了一種新的機遇和可能。就目前趨勢來看,藝術參與鄉建雖作為鄉村建設的小眾,卻有著較大的潛力和寬廣的發展空間,逐步吸引更多學者及實踐者的關注。因爲,鄉村建設並不是一蹴而就的,這應該是緩慢持久的過程。藝術家們有著獨特的認知方式,可謂是鄉村建設中的一股清流。藝術參與是一種相對柔軟的方式,需要外來藝術家與在地村民進行持續性對話,進而集結出巨大的力量,通過內外合作的方式,最大限度的激發民眾的能動性,在多主體的合作下完成鄉村活化和發展的目標。[2]以藝術為載體,重建人與人、人與自然、人與神的關聯,修復鄉村的禮俗秩序和倫理精神,激發不同文化實踐主體的參與感、積極性和創造力,在鄉愁中追索傳統文明,綿續內心深處的敬畏與溫暖,進而探索鄉村活化的新徑路。

二、藝術參與青田坊的田野調查

青田坊是廣東省佛山市順德區杏壇鎮龍潭鄉的一個生產小組。從明朝萬曆年間,劉氏兄弟瑤泉、卓霞二公來此開村,至今已有四百多年的歷史。自然環境方面,村落有著嚴格的風水佈局,在世代繁衍中,劉姓子孫開拓出九條南北走向的細窄小巷,縱貫青田坊,俗稱「九龍在位」;一條千石長街橫貫東西,標誌著青田自然村落的形成,如此大規模的道路工程,使青田坊在周邊村落中影響重大;村落周邊是由太公帶領村民開挖的河道,據說這些河湧與珠江相連,伴隨珠江一同潮起潮落,俗稱「玉帶環村」。百年以上的大樹有20多棵,綠樹成蔭,樹影婆娑,樹下成為村民的聚腳點,聊天、下棋、品茶無不在此,在青田坊只要有大樹的地方都能聽到村民的歡聲笑語。從社會文化空間來看,青黎書舍、傳經家塾是舊時的教育機構,建於清末,後者保留著精美的鑊耳山牆。「青藜」、「傳經」均是著名的劉氏堂號,兩家書塾得名於此,現充當祖屋功能;宗教上,青田坊的村民都是劉姓後代,「桃園三結義」的故事讓他們把關羽認作同姓先祖的兄弟,因此村落以關帝信仰為主,最直觀的體現就是「關帝神廳」,每年正月初八和正月十六要分別舉行隆重的「請神」和「送神」儀式;另外,在重要路口處,「土地公婆」隨處可見,保佑村子平安,風調雨順,五穀豐登;青田至今仍保留著「五月初八」龍母誕、「八月十五」燒番塔等重要習俗。[3] 由於地理位置偏僻,因此在強勢的工業化衝擊和城市化裹挾中倖免於難。小橋、流水、古樹、家宅、廟堂、書院等,較為完整地呈現出嶺南水鄉獨特的地域風貌、鄉村形態和文明秩序,傳統線索清晰可見,歷史遺存有跡可循,這在高度工業化的順德的確難能可貴。[4]於是,青田坊順理成章成為藝術活化鄉村理想試驗田。

2017年3月19日,藝術家渠岩於「中國鄉村文化活動日」在順德青田正式發佈「青田範式」,通過建立九大關系,追索中國鄉村文明的復興路徑,即:劉家祠堂——人與靈魂的關係(宗族凝聚),青藜書院——人與聖賢的關係(耕讀傳家),關帝廟堂——人與神的關係(忠義禮信),村落佈局——與環境的關係(自然風水),禮俗社會——人與人的關係(鄉規民約),老宅修復——人與家的關係(血脈信仰),桑基魚塘——人與農作的關係(生態永續),物產工坊——人與物的關係(民藝工造),經濟互助——人與富裕的關係(豐衣足食)。[5]可以說,「青田範式」是新時期藝術鄉建的轉型,這九條範式在歷經戰亂的北方很難得到完整的呈現,而青田有著得天獨厚的環境條件,使得地方文脈相對完滿地保全下來。這九條範式囊括青田坊的歷史、政治、經濟、信仰、禮俗、教育、環境、農作、民藝、審美等方面,在這裏幾乎都能追溯到文化線索,進而接續文明,這是其他地方無所企及的。

隨著藝術家越來越意識到尊重地方性知識的重要性,他們開始與社會文化研究者合作,尤其是具有批判精神和社會情懷的人類學者,二者在很多方面是不謀而合的。筆者有幸參與當代藝術家渠岩教授主持的「歷史文化名村保護規劃倡議設計人才培養」專案,並擔任村落社會文化空間調查組負責人,在青田坊進行駐村田野調查,通過參與觀察、深度訪談、問卷分析等方式,目前我已完成《青田坊村落社會調研報告》,並獲得了當地政府、企業家和青田村民的認可;這種方式包含對以往「美麗鄉村」建設中的「拍腦袋」、「隨大流」等問題的批評性反思,從而杜絕脫離鄉土社會文化脈絡與主體訴求的「藝術鄉建」。在質性研究的同時,我嘗試進行定量研究,比如村民對於該項目推行的認知和態度的問卷測評;另外,作為人類學者,不僅要做一名觀察者和記錄者,我還希望為當地做些事情,成為一名有擔當(engagement)的參與者,所以我還協助當地鄉賢搜集資料,開展《青田坊志》的撰寫;同時,與攝像團隊合作,進行青田坊的紀錄片拍攝,並且進行腳本撰寫等。

三、藝術活化鄉村的困境與展望

在與藝術家合作、觀察和參與藝術活化鄉村的過程中,我將人類學的理論與方法運用其中,嘗試在與多主體的在地社會實踐中繼續探討藝術活化模式,并從已有田野材料出發,直面當前所處的困境,進而提出展望。

(一)主體缺位:「鄉民在場」還是「被迫忽視」?

當地村民是鄉村復興過程中最重要的力量,他們才是鄉村的真正主體。然而,儘管他們每天都生活在自己熟悉的環境中,保持著「在場」狀態,但並沒有清楚的認識到自己的主體地位,於是他們就成了「在場」的「不在場者」。筆者曾在調查問卷中考察過鄉村活化參與主體的排序,村民往往會把政府、藝術家或企業家等擁有權力或資本的外來者排在前面,自己則被置於後面。也就是說,他們會把所有的期待都託付於政府官員、藝術家和企業家等,對於鄉建這一過程,自己則站在旁觀者的角度,除個別積極分子,很少有人會親自參與實踐,因為人們普遍忙於生計。再加上外來者強勢性的賦予和居高臨下的精英主義優越感,儘管外來者的初衷是善良的,願望是美好的,但執行總會遇到問題。正如詹姆斯·C·斯科特所總結的,那些試圖改變人類狀況的國家項目走向失敗的四個致命要素,即「社會的清晰性提供了大規模開展社會工程的可行性;極端現代主義意識形態提供了願望;獨裁的國家有實現這些願望的決定權和行動能力;軟弱的公民社會則最終使得這些計畫能夠付諸實施。」[6]如此看來,公民社會似乎並沒有發揮出與外來力量抗衡的能力,村民們或被迫喪失、或主動放棄了表達訴求和願望的機會。因此,專業者的職責并不是以權威者的立場來主宰環境的品質與意義,繼而將這確定的價值系統,落實在實質的空間場所中,而應當肩負起與村民彼此溝通、協助鄉村鑒定價值系統的責任。這也是筆者反復強調的,公共藝術並非強硬地「介入」,我們更希望看到的是「融合」。

(二)目標背離:「文明復興」還是「文化觀光」?

以往的「美麗鄉村」建設往往只是表面的改造,但是外觀的改變很難觸及更深層次的範疇,更何況有些建設僅僅建立在設計者天馬行空的狂想之上。落實到根本,鄉村活化的困境不僅僅是物質形態的問題,而是關涉文化主體性之存續的文明本體問題,是重建「精神家園」的構想。然而,「精神家園」似乎離人們日常的衣食住行過於遙遠,關於這一問題,筆者曾當地村民做過深度訪談。他們曾一度認為這只是藝術家浪漫的想像,因為村民亟待解決的問題是務實的,希望改變鄉村的困境,尤其提高收入水準和生活品質;即使整治生態環境,給予藝術化的外觀,還以綠水青山,也希望以此作為金山銀山的資本。如此看來,當地村民的理想和藝術家的初衷似乎是相背離的。這也挑戰著我們對公共藝術本質的已有的認知,其實公共藝術不僅僅是一個完成品,更是一個價值發現和昇華的過程,是一組哲學省思,是一個倫理行動,是對一個更大的社會文化議題的整體關照。因此,我們要將這兩個南轅北轍的目標拉回到一個平衡點上:一方面,既要提升當地的經濟水準,又能讓村民接受鄉村復興,同時還能讓他們積極參與其中;另一方面,不能使外來者的主觀意識占上風,不能使計畫成為居高臨下的扶貧幫困,也不能使鄉村淪落為千篇一律的觀光藝術村。最終能否回到理想的「原點」也是值得探究的問題,因為「本真」狀態也是建構的產物,無論公共藝術如何更大程度地實現在地化,都無法契合想像中的傳統文化發展邏輯,但是並不妨礙我們實現傳統信仰與當代心靈的連結。

(三)發展張力:「各謀其利」還是「合作共贏」?

參與鄉村活化的每個主體都有自己的理念和期待,採取的策略和手段不盡相同,在利益上也存在分歧。比如,政府希望鄉村實踐者在鄉村中做出的成效成為自己政績的重要部份,企業家期待將實踐者探索出的範本推廣并獲利,藝術實踐者的資金則主要依託與前兩者的贊助等。多主體在這一動態過程中體現著各自的能動性,這應當是一個勢均力敵的權力架構,贊成、反對、統一、爭吵等都是人之常情,而且最終完全有可能達成共識。我們現在倡導的「公共藝術」,已不是傳統上陳列或放置在公共場所中的雕塑或裝置,而是一個充滿能動性的、以公共議題為導向的、讓不同主體積極參與互動的藝術創作過程。正如蘇珊·雷西所說,這是一種「新類型的公共藝術」,「它也許有形(如壁畫、裝置),也許無形(如行動、表演);有的長期存在,有的短暫停留,但都以公共利益為依歸。不同於大多數被稱為公共藝術的藝術,新類型公共藝術使用傳統及非傳統媒介的視覺藝術,與廣大且多樣的公共互動、討論直接與他們生命有關的議題。它是以「入世」(engagement)作為基礎想法。」[7]基於對其新的理解,我們不能簡單地用一種普遍的中心主義的觀念去強加於他者,亦不能過度放大文化獨特性,而使得公共藝術成為不可理解和不可通約的存在。是以,如何在多主體的互動中取得平衡,使其能夠平等、公正地對話;每個主體都有著策略性抉擇,如何讓這些選擇不謀而合,共同促進鄉村發展,實現合作共贏,需要筆者在接下來的田野調查中進一步思考。

與「農村」這一功能化的定義相比,筆者更傾向于把這些生動活潑的場域稱作「鄉村」,因為鄉村不僅僅只有務農這一種形態,它更是一個複雜多彩的文明體系。活化,意味著鄉村不再只是冰冷的軀殼,而是逐漸成為一個充滿人情味的共同體。儘管通過探討,我們發現公共藝術在融入鄉村的過程中依然面臨相當多的困境,但我們有充分的理由相信,這會成為我們當下及未來發展中必然的考慮和選擇。

[1]麥肯·邁爾斯:《藝術·空間·城市:公共藝術與都市遠景》,臺北:創興出版社有限公司,2000年:P6-8。
[2]吳瑪悧主編:《藝術與公共領域——藝術進入社區》,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P14-25。
[3]詳見劉姝曼:《青田坊村落社會調研報告》,「杏壇鎮青田村落群保護開發概念性規劃設計及旅遊開發服務項目」,2017年5月。
[4]劉姝曼:《回首、反思與展望:藝術介入鄉建的人類學考察》,《民族藝林》,2017年4期。
[5]渠岩:《青田範式:中國鄉村文明的復興路徑》,《許村論壇》,2017年2月18日。
[6]詹姆斯·C·斯科特:《國家的視角:那些試圖改變人類狀況的項目是如何失敗的》,北京:社會科學文獻出版社,2004年:P1-9.
[7]蘇珊·雷西:《量繪形貌——新類型公共藝術》,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4年:P27-28.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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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瑪悧主編:《藝術與公共領域——藝術進入社區》,臺北:遠流出版事業股份有限公司,2007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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