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的形狀”-關於“羊磴藝術合作社”的實踐

焦興濤(四川美術學院雕塑系教授)


貴州省桐梓縣古稱“夜郎國”,中國一句著名的成語“夜郎自大”就是源自這裡,從古至今,這個區域都是偏僻、閉塞的代名詞。唐代著名詩人李白曾流放此地,並在當地建有“太白書院”。因為交通的不便,相對於別的地方保留了許多鄉村的傳統手工和生活方式。桐梓縣羊磴鎮地處黔北,距縣城120公里,與重慶市接壤。全鎮187.2平方公里,25000人,鎮內山高坡陡,土地貧瘠,最低海拔360米,最高海拔2100米, 2001年被列為貴州省100個一類重點貧困鄉鎮之一。此地離重慶直線距離並不遠大概只有130公里,但是路況很差,駕車需三到四個小時。

2012年,藝術家焦興濤在此發起“羊磴藝術合作社”項目,同四川美術學院的部分藝術家和學生一起,進行持續的藝術現場實踐。

“羊磴藝術合作社”的初衷是一個綜合的藝術項目,它試圖將藝術還原為一種“形式化的生活”重新投放到具體的現場和空間中,寄希望於在對日常經驗進行即時表達的貼身肉搏中,“重建藝術和生活的連續性”(杜威語)。另一方面,它又是一個當代雕塑的實驗場,雕塑在經過現成品藝術的洗禮之後,消解了手工的技藝性,在波伊斯踐行的“社會雕塑”概念之後,雕塑已經成為一個不斷被擴充,不斷被借用的動詞。從另一個角度講,也可以認為雕塑具有更為豐富的包容性,所以,今天,“雕塑家”一詞具有相當豐富的定義,就像羅曼.西格納(Roman Singner),堅定不移地稱自己為“雕塑家”——即使他的作品,至少從表面上看,和我們理解的雕塑相去甚遠。所謂“大道窄門”,給工作一個限定和維度,才可能賦予思想以形狀。

“羊磴藝術合作社”的藝術實踐,也可以看做試圖尋找某種中國傳統文化的基因的努力。曾經遠離資本主義文明的鄉村所具有的中國文化的頑強的根性,正在煙消雲散。中國半個多世紀被人為斬斷的歷史和文化,讓尋找所謂的“中國性” 註定淪為某種精神領域的刻舟求劍。散落在傳統農業社會中的手工勞作中所具有的,對技藝和材料的執著和堅守,是否具有某種傳統精神的特質?所謂“禮失求諸野”——當然,亦或許這種假設根本就不存在——果真如此,證偽也是工作的意義和價值所在!

“羊磴藝術合作社”還試圖去建立另一種“前衛”的藝術的工作方法。在中國今天的政治現實語境下,藝術除了高蹈的對抗的姿態和對自我小宇宙的糾纏悱惻,有沒有可能重建一種新的藝術與現實的關係?在“貌合神離”中“各取所需”,以“藝術協商”的方式讓種種曾經必須“以藝術的名義”的形狀、事件、言談、聚集成為生活中自然生長的日常。“羊磴”計畫就是一個“藝術協商”的實踐,毫無疑問,它針對的是中國最廣大的政治。

“羊磴藝術合作社”一開始就拒絕自我定義,堅持“不是鄉村建設,不是文化扶貧,不是藝術活化社區,不是體驗生活,不是文化下鄉,不是以鄉村為背景和載體的模式化的當代藝術創作”。既避免政治性藝術與簡單的社會學式的介入,也繞開當下熱鬧的鄉村建設和社區自治,同時警惕以道德高地或政治正確對藝術進行綁架,它一直在試圖避開各種既定的價值體系與美學標準,避開現存的藝術手段和實施路徑,避開文化精英的居高臨下,避開“介入”的強制性,是一種面對日常本身而不是任何預定的美學體系的應答。

  1. 《鄉村木工》計畫:2012年底,在當地找到六位普通木匠,與團隊中的六名雕塑家組成六個小組。每組成員通過自由交流、充分協商,製作一件雙方均認可的“物品”,建立藝術家與木匠之間平等的藝術對話文本。

  2. 《趕場》計畫:合作社成員在羊磴老街擺攤,進行以物易物的展示和銷售。其中,“賣錢”專案將小面額人民幣裝框後再進行翻倍標價售賣;“以舊換新”項目將與鄉村木匠合作的凳子與村民們家中的生活用品交換,並接受村民將家中的舊物帶到攤位上,根據約定的原則由藝術家進行改造;“找藝人”項目試圖尋找鎮上對藝術感興趣的“異”人,同我們一起工作。“櫃中屋”項目則是把一個舊碗櫃改造成為可以由摩托車運載的、流動而微型的“家”,趕場時在鎮上進行展示和出售。

  3. 《羊蹬美術館》計畫是在羊磴鎮老街的木匠馮師傅的豆花館與“果味香”西餅屋實施的美術館計畫。根據兩個門面的不同特點和訴求,充分實現藝術的“驚奇感”與日常生活的水乳交融。《馮豆花美術館》的所在地羊磴老街上的一家豆花館,最初是為了促銷他家的豆花,他尋求已經與他成為朋友的藝術家們的幫助,經過與馮木匠及其家人的討論、協商,簽訂合作協定,最後雙方共同將馮豆花餐館改造成美術館,在尊重其日常經營的基本模式的基礎上,改造了他的四張舊餐桌,利用原有的桌腿,重新用整塊木板完成新的桌面,桌面上雕刻了味碟、筷子、鑰匙等鄉村日常用品。同時在餐館的牆上,安裝書架放上過期美術畫冊,並不定期展示鎮上“藝術愛好者”的業餘作品,在後期,“馮豆花美術館”在“趕場”時發起“東西換藝術”的項目,任何人都可以用自己的一件物品來換取一本藝術雜誌,條件是需要講出這件物品與自己的故事。

    《西餅屋美術館》則是羊磴老街上蛋糕店老闆看到“馮豆花美術館”開張後,生意很好,非常羡慕,強烈要求羊磴藝術合作社幫他做一個“美術館”,於是在雙方溝通的基礎上,制定了“買蛋糕、歐洲遊” 的促銷活動以及西餅屋改造計畫,鎮上的居民村民只要預定蛋糕,就可以選擇一張自己心儀的歐洲風光的油畫照片,由藝術家給本人拍照並且將照片合成到所選定的歐洲風光油畫上,裝框之後一張免費送給購買者,一張掛在“美術館”的牆面上供大家觀賞。

  4. 《羊場板凳》計畫中,經過採訪老街居民,進行樣本統計和分析,瞭解到大家在吊橋上和公路橋上需要休息的地方,尤其是吊橋是大家集資建立的橋,夏天在橋上乘涼的人特別多,當地居民很希望能夠在吊橋上坐著休息,合作社成員製作了《羊腸小凳》、《彎板凳》(可以穿過吊橋的欄杆防止被盜)、《瘸板凳》(為防止盜竊,凳子的另一側的腿均根據現場情況鋸短一截,所以只能安放在此地而避免了被盜走的危險)。它可以被視作一種建立在田野上的日常的“微”藝術,它極力背離“精英”和“永久性”的藝術和做法。

  5. 《朵朵葵花向太陽》計畫,是在幾年的計畫實施過程中,逐漸熟悉起來的桃子村村民主動與“合作社”藝術家協商,希望能得到一個“沒人要”的雕塑,可以放在村頭成為一個可以吸引外地人來的景觀,於是,幾經曲折,一座廢棄的毛澤東頭像放置在羊磴鎮桃子村村口,同時村民在其周圍種植向日葵。希望以此來帶動鄉村旅遊經濟。對於藝術家來講,將這樣一個不管在政治權力與意識形態當中具有強烈解讀性的物品,變成在深層次所表現的以人的信仰及其關懷方式作為“隱喻”和實踐方式,固然意味深長,但對於作為他者的羊磴和個人而言,這僅僅是當地居民希望透過“藝術改變鄉村”,透過“藝術家”的景觀再造,從而達到經濟利益的獲得與現代生活的實現。

  6. 《買房》計畫中,藝術家偶然接觸到了位於羊灣的一棟正在出售的民居,為進一步使羊磴計畫落地,幾經討論,決定通過各種手續把房子買下來,作為開展計畫的基地,整個過程中,既存在買房時需要與房東、鄰居打交道的問題,還存在需要與房管所、土地管理所等詢問政策,請求給予便利的問題,而且涉及農村房屋產權所包涵到的土地權、道路通行權(尤其是不能干擾和破壞土地相鄰的鄰居祖先陵墓)等權屬與權益問題,還涉及農村房屋買賣合同的簽訂以及農田補償、青苗補償等等問題。當我們把這所有的經過整體來看,它作為一個事件如何在藝術的維度上成立呢?這種實踐,本質上是研究與探索的一個過程,也是藝術家有意識地自主進行的過程,重要的是這種藝術並不是關於語言自身,而是關注空間語言,溝通言談及他們彼此的關係,以及對話的方向、意向及影響。這是關於價值、聆聽和包容。這種藝術創作既是對目的論(最終目標是創造一個形式明確、具有結論性的物體、文本或活動)的否定,也是對摹擬性(作品作為藝術家想像內容的實體而顯現)的否認。這種藝術事件的物質性已經不再,這是一種過程的藝術,穩固的立足于表述充分的實踐上,這裡的物質性是生活本身,而非生活的隱喻。《地界》計畫正是“買房”的延續,相鄰的農戶提出,屬於我們土地中的一棵核桃樹太過茂盛,樹蔭已經影響了他家田地中農作物的生長,要求我們砍掉過界的樹枝,由此產生了“地界”的計畫方案:每年我們將對這顆核桃樹進行修剪,以地界為線,整齊地減掉生長”越線”的所有枝葉——這棵因為生活的要求而被被修剪成奇異形式的樹,將成為一個有趣的標識。

  7. 《河堤計畫》:羊磴河沿岸是一條新修的水泥河堤,當地居民長期在堤岸上打穀子、曬辣椒、乘涼、跳壩壩舞。合作社成員隨機進行偶發性的藝術創作。

“羊磴藝術合作社”是一個持續生長的藝術生活計畫,從一團混沌中的開始,沒有清晰的時間結束,也不預設計畫和目標,所有的工作都在現場即時的產生,所有的活動均在當地完成,我們擁抱它所有的改變和與之相關的未來,不管它會繼續活下去或者消失。

“羊磴藝術合作社”成員包括焦興濤、婁金、張翔、崔旭、楊洪、陸雲霞、王玖、李竹、王子雲、張增增、顧桃、呂候健、周彥華、馮玉良、謝志德、婁方雲。